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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王小波 王小平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2-02 14:12:41 | 字数:3657

成方街

在我芜杂的童年回忆里,成方街是个频繁出现的地名。那儿有个旧北京的四合院,前后两进,当年属于何人已不可考,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已是教育部的财产,住进了许多人家,所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杂院。那地方应该在复兴门一带,后来在拓宽马路时被拆掉了。王小波就在1952年出生在这里。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出生在附近的医院里,几天之后,才随着我妈妈回家,在不停地哭叫之中,被抱进这个院子里。

那个院子,用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不够雅观的,绝非一个诗人培养浪漫情绪的地方。那儿的住户进京时间不长,还未接受城市文明的教化,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中央部门的官员,仍未摆脱乡野本色,操着嘈杂的各路乡谈,把各种棍棒杂物很不得体地排放在屋檐下,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造成了大量丫丫杈杈的尖角和驳杂的线条。他们出身草莽,带着终身难以去除的土气,没人懂得什么是和谐的视觉美感,生活在杂乱刺目的环境里,从未感到半点不安。那个院子,是一个从早到晚充满噪音的世界,人们不息地奔走,器物撞击,门户启闭,大人激昂地训斥,小孩烦人地哭叫。每次想起那儿的时候,我都捎带着想起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杈子叉,扫帚走,儿孩气断妈娘吼。”这说的本来是“瓦普几司之夜”,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成方街就带有这样的气氛。这对我们儿时的故居相当不敬,但想起当时的生活,似乎确实带有类似的狂乱风格。当时不讲计划生育,家家都生有一堆孩子。在我们家,小波已经是第四个,但父母还远没有收兵的意思。加上姥姥、大舅、小姨,一共九个人,都住在西房的两间屋里,其拥挤吵闹可以想见。在忙乱达到顶点的时候,除了还没骑上扫帚之外,也够得上一场狂乱的聚会。

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即小波的幻想气质绝非在这种狂乱环境中养成。反过来说,如果小波继续住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大成人的话,他一定会习惯于那种忙乱和噪音,变得感觉迟钝,艺术上的敏感一定大打折扣。

在四合院的中间有几棵树,其中有一棵和小波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在他几个月的时候,他被放到这棵树下,放在一个毯子上,由我父亲照下了他一生中第一张照片。顺便说一句,我们的父亲虽然是八路出身,但当年受过教育,心思活泛,有不少闲情逸致,属于土八路中的秀才。他会书法,会篆刻,并且对一切时新的洋玩艺儿都有至高的兴趣。他甚至是个未成功的发明家。按照小波后来的评论:各种奇思异想像兔子一样在他的头脑中繁殖。当时苦于天气太热,他就在屋里拉了一条铁丝,在上面挂了八个大葵扇,用绳子连接,让勤务员往来拉动。从空气动力学角度来看,这是个十足蹩脚的设计,所以很快就被放弃了。

他告诉我,他的照相机是在济南用八袋洋面换来的,可以说是捡了大便宜。当时兵荒马乱,什么都不值钱,得了钱也没什么用,只有粮食最金贵。他作为共产党干部,定期得到粮食作为津贴,可以用来换东西。除照相机之外,还用粮食三文不值两文地换了一轴郑板桥的字,一个宋碗,几个春秋年间的刀币,一个上镂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微雕象牙版,以及一些不明来历的字画,不明材质的雕塑之类。其中有一个刘海戏金蟾的雕塑,不知道是木头还是电木的,一直摆在他的案头。那个照相机确是个好货,是德国蔡斯的120相机,有个皮老虎,可以折叠。我们家的一切早年照片都出自于它,在清晰度上无可挑剔。这相机后来一直被用到七十年代。

从照片上来看,小波不是一个结实的婴儿。他坐不住,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双腿内蜷,像个出水的青蛙。这张照片从此使他成为被取笑的对象。我姥姥说,小波从小没骨头,趴在席子上,浑个疥巴子没两样。这是胶东话,疥巴子就是癞蛤蟆的意思。他确实从小没骨头,经医生检查,他严重缺钙,患了佝偻病。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除了小波以外,都没有缺钙的毛病。因为我们吃的是母奶,而吃母奶的孩子一般是不会缺钙的。小波虽然也吃母奶,但他吃的母奶与我们不同。在他出生前两三个月,我们家遭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我父亲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按我母亲的说法,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遭受无妄之灾,被教育部判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并且丢掉了党籍。此后多少年,我母亲总是对我们絮絮不休地辩解,列举事情的来龙去脉,力图说明处理是不公正的,听得我们很有些不耐烦。在我们看来,那个近乎疯狂的泛政治化的时代是一场梦魇。在我父亲之后,几百万,几千万人相继遭受同样的厄运,已足以说明他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所以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我父亲承载着九口之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种悲哀会无可避免地影响腹中的胎儿,所以小波生下来的时候,带有一系列先天不足的特点,有些特点影响到他的一生。他软弱无力,天生平足,所以远行时容易疲劳。在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经常姗姗地跟在后面,有时还要坐下休息片刻。他没有一颗强健的心脏,时常嘴唇发紫,似乎是心瓣闭锁不全。他后来因心脏发病英年早逝,毛病在胎中便已落下。

死亡

如果把人生想象为一个巨大的团块,在这个团块上就有两个凸出的东西。一个是情欲的感受,另一个是死亡的谜团。毕竟繁殖和求生,是进化在人身上安排的最基本的动机。对于梅拉尼(英国小说家安吉拉·卡特小说《魔幻玩具铺》中女主人公)来说,情欲和死亡具有无与伦比的刺激,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成分,她甚至在对死亡的种种幻想中体会到情欲的快感。

在小波的身上存在着同样的倾向。小波的作品中有不少性心理的描写,为此被很多人视作格调不高。对这种批评他完全听而不闻,因为他只是忠实地写下了生活中他认为美好的东西。他以一种证道者的态度探索着宇宙之道,记录着生命中浓烈动人的成分。小波的《黄金时代》在香港发行时,被列入风月小说,并改名为《王二风流记》。这固然是为了商业炒作,但把它看作色情小说,实在是有眼无珠。

在小波的作品涉及情欲时,我觉得他只有一半陷身于内,另一半浮在空中,以一种批评者的眼光进行挑剔,甚至冷嘲热讽。正因为这种一半陷身于内、一半浮身于外的态度,他笔下的情欲和《金瓶梅》、《肉蒲团》性质完全不同。即使在情欲膨胀几欲决堤时,仍然维持着内心的堤防,保持对情欲的反省,有点在道心的坚持中经历风浪,不肯随波流去的意思。

回想我们童年的时候,死亡的念头好像令人厌憎的阴影一样盘踞在心中,如同一个开放的创口,传来丝丝痛楚,令人不敢正视,又难以避开。一想到人生是一个末端开放的管道,我们最终会从那里漏出去,堕入恒久的长夜,就怎么也快活不起来。死亡的不同形式也令人陷入迷思。死亡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如果这件事情带有一种美好纯净的本质,毕竟也算是一种安慰。“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光是属于林黛玉的梦想。梅拉尼在昆虫尸体和风干的小动物身上发现了洁净的死亡,这和人化为泥泞的腐烂本质完全不同。

在我们童年的冥想中,这类事情也曾千百次在心里萦回:死亡的腐烂面目是一种痛心的悲哀,而像昆虫一样洁净羽化则使世界蒙上了一层温和动人的色彩。在这类事情上想得太多也许不是一个正常的情况。试想如果你有一天看见一个孩子愁眉不展,你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如果他说考试没考好被爸爸揍了一顿,这是个正常的孩子。如果他说他正在因为将来终归难免死去而难过,你会怎么看待这个孩子,会不会把他当成个半疯?但我们就在这种半疯状态下度过了许多时光,专心地沉溺于有关死亡的令人泄气的思考。

死亡就其本质而言无色无味,决非一个负面的东西,由此可见对死亡的恐惧完全是违背逻辑的。与死亡相连的情绪,事实上是造化为生物设立的樊篱,就像牧羊人在悬崖前设立的电网,防止羊儿落进深渊。但有些特别的羊也许就爱上了电击的滋味,在电网上挨挨擦擦,乐此不疲。“临刑前的示众场面,血迹斑斑酷烈无比的执行,白马银车的送葬场面,都能引起我的性冲动。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临终时咒骂和射精,就是我从小盼望的事。”这虽然是小波小说中的片段,未始不是他真实的想法。想起梅拉尼轮番使用吊索、手枪和毒蘑菇激发死亡的快感,就感到人们灵魂的相通之处,不管他们是生活在东方还是西方,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波的心脏有先天性的缺陷,这是因为我母亲怀他时遭逢变故,日日以泪洗面,持续性的悲伤造成了小波发育异常。他和那位梅拉尼走向生命的终点的方式十分类似,都是单独死在一个房子里,其后被人发现。而死因也相同,都是心脏衰竭。这些雷同之处使我长期以来抱有一个怀疑,就是有些特别的心理素质是不是和心脏缺陷存在某种关系。譬如说,有缺陷的心脏会不会释放一种非正常的心电信号,或者分泌什么特别物质,使人在想到死亡时,就产生一种神秘的悸动快感?

小波对自己的心脏毛病心里有数,我猜他早就感觉到自己的寿命不会很长,所以他一向散布这样一种观点,就是人生只有四十岁以前才值得活,过了四十岁,就是一个缓慢的受捶过程,所以后半截不如不要。他结婚以后,坚决不要孩子,我想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在去世前不久,他肯定从心脏那儿得到了十分不祥的信号。他在给我的最后一个e-mail中说:他感到情绪灰暗,觉得自己是个worm,也就是洋拉子一样的蠕虫,什么都做不好。他还和一个北京的朋友说:他觉得他要死了。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的心肌炎肯定已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但是大家都没把他的话当真。

选自《南方周末》2012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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