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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儿十八岁春光 葛水平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2-02 14:41:58 | 字数:3584

戏台,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都很辉煌、很显赫地坐于中央位置。每年一度的繁华,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是与日常重复的劳动生活划开的区域,有许多激动的时光。很多很多的欢乐都让时间的拂尘,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戏台,我惊讶地发现,一些恍若锣鼓的家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了,一起风,咿呀呀似有回放。

纵观戏曲的发展史,戏台总是与戏曲的产生和发展同步。戏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为歌舞伎乐表演,这种表演只是划一块地方。沁河一带叫“打地圪圈”。圈地为场,有天性活跃性情的人在场地中央手舞足蹈。后来出现了露台,把艺人抬高,看那个人展示自己,展示一块活跃的天地。有史记载,这种舞台始于汉,普及于宋,到11世纪的北宋中叶,在北方的农村庙宇内开始出现了专供乐伎与贡奉之用的建筑——舞亭。舞亭的消失与舞台的出现有关,大众化给戏曲艺术走向成熟提供了适宜的土壤,

一天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刻是从早晨开始的。一年中最值得记忆的喜庆是从秋收后捣鼓锣鼓家伙开始的。一座舞台的出现可以让村庄的天空改变色相,连贫穷也像绸缎一样富足无比。舞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是人对神的暧昧。倘若村庄里没有戏台,“不惟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凡是村庄的神庙必有戏台,甚至戏台都能与庙宇的主殿相媲美。戏台是主庙之后最华丽的建筑。戏台是人类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快乐的场所。

我始终不能忘记,阳光总是很妖艳地照在舞台上,如舞台上后来的灯光。人们将历史搁置到舞台上,人们开始娱乐历史,享乐历史,笑话历史。历史上帝王也有守不住江山的那一天,上天总会让他遭逢对手,于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舞台上,死在锣鼓家伙里,看他们的人生曲曲折折,既熟悉又陌生,坐着,说笑着看历史,看谁有能耐活到今天,天底下还是俺们老百姓有人的活头啊!看戏的人笑舞台上的人一生都出的是啥力气,过的是啥日子,心里受的是啥委屈,担的是啥惊慌。看的人傻了,演的人疯了。当热闹、张扬、放肆、喧哗,牢牢地挂在台上台下人们的脸上时,神这时候也变得人性化了,神明白自己是人世间最人性的神,是人操控着神的心力。

山里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了,热爱入了血液里。哪一年村子里都要开台唱戏,几乎每座装扮得金碧辉煌的戏台下面都能看到喝沁河水喝老了的人,他们把唱戏看做是村庄的脸面,村庄的光荣。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得仰着脸,所以,台上锣鼓家伙一响,台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儿十八岁春光。

戏台,拢着几千年中国的影子。一台戏,短促的热闹,闲月闹天的阶段,庄稼人看回头戏,看得情趣盎然才叫好。这不,天才麻麻亮,汉子就扛着板凳占位置了,落定的板凳腿要等戏唱完了才要回家。女人们傍晚等不及吃饭唧唧喳喳早已在戏台下风骚开了,男人允许女人在唱戏期间浪笑几天。那样的时光,是村庄人潮喧闹的季节,也是流里流气的男人绝难一逢的际遇。剧团的演员接戏箱一到,女演员就在村中央找自己的住地了。最早他们都住在空了的庙里,或腾出来的学校,地上铺着谷草,地铺就在谷草上打开。后来演员长大了对爱情开始向往,到了唱戏的台口,一部分人就懒得和大家群居了,乡下人给剧团编了四句顺口溜:“一等人睡炕铺毡,二等人支桌蹬砖,三等人满街乱窜,四等人就地铺摊。”头句是说男女一号们都住在大队院,有床,床上还有毡,第二句是说男女二号们在腾空的学校里抢先用学生的桌子合并成了高出地面的床;第三句讲,既睡不又抢不到桌子的演员心有不甘做三流演员,只好满街蹿着想借住几天人家的空床铺;最后一句是讲跑龙套打把子的,自觉低人一等,落在实处有啥只好睡啥。现在和从前有所不同,剧团演员都睡了钢丝折叠床。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从前。

从前的四方步,伴着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油彩一脸似乎就穿行在了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场梦,演员演到极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过跌宕起伏的大戏,今生却不知依旧还是戏在演绎自己。人不知舞台上萧何月下追韩信,为何要义无反顾?为何?大流氓刘邦说:“母死不能葬,乃无能也;寄居长亭,乞食漂母,乃无耻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无勇也;仕楚三年,官止执戟,乃无用也!”有谁知,有谁知?追来的人到最后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人头会把我诓,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人生苦哇,若干年后,江苏淮安推出“漂母杯”文化大奖,那个奖如若不是韩信谁能知道那个无名氏“漂母”?天下事:“演朝野奇闻兴废输赢可鉴,唱古今人物是非曲直当资。”

那样的舞台上,那样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见过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下北宋石碑,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中国戏曲舞台。北宋叫“舞亭”“乐楼”,大都市汴京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一副来自民间旧戏台上的楹联,当今人想要和历史对话,能找到唯一的活物实际就是舞台了。其他还有什么呢?得天时之利益于一世,扬个性通达于舞台,时风时雨造就了读书人两种出路,一在庙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编剧才子,身价不涨,只混个江湖受人追捧,那样的才子虽死犹生。

沁河岸边的古戏楼旧了,肉眼寻觅见它时,它已经失去了俗世快乐,它在天地间,曾经在黑夜里能瞥见丽日天光的地方,也是给普通人再现贵族资源的地方,我看到它时寂寞到了悲伤的程度。无人救我。只有那戏台上重檐歇山顶、青灰筒瓦、正脊鸱尾艰难涌动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神戏文武将靠旗长枪,等待着大锣亮声好腾空远望。然而都安慰不了我,天地间只活跃着我的喘气声,我清醒得过于明白:修补是必须的,不修补就是毁灭,但往往修补就是另一种毁灭。一个注定逃不脱没有任何保护伞的边缘与岁月无奈抗衡的建筑,它生或者说它死,谁来多问几句?!

那是一座由斗拱组成放射状的戏台藻井,覆斗式八卦形,盘龙圆心结顶,周边复套小八卦,并由八条游龙镶嵌其间,一座富丽纤巧的舞楼。改革开放后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复时看到一条椽上写下:“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时是编了号的,修复时现代的工匠多上了两根椽。手艺消失得如此快速。文明的复兴是历史进程,慢是一种坚实凝聚。慢下来吧,让我们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终极。

难道像生物体的衰老那样,建筑也无可逃避?笼天罩地下,沉郁的秋,深邃明净,丈量不出的广阔与深厚,谁预支了晚秋萧瑟的悲凉。黄昏甫至,该是“余霞散成绮”的季节,为何?黯淡暮色,沉重如铅色。

宋金时期,沁河流域的神庙中,除了专门用于神仙仪典的祭台和献台以外,普遍出现了专门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乐台、舞亭和戏楼。殿前的广场上,设置两座露天的方台,一座是摆设供品的献台,一座是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露台,当时在露天舞台上,表演的乐舞戏曲演员叫做“露台弟子”,演绎到民间便有了“露水夫妻”。露台的分离意味着乐舞演出与食品供奉的分工,乐舞摆戏表演作为精神文化需要在庙会中越来越显得重要。金元之交,戏曲在乐舞摆戏的摇篮里脱颖而出。庙会期间,除了社火以外,人们更喜欢雇请专业的戏班。露台和舞亭逐渐演变为殿阁的形式,戏楼和神庙之间又留出了开阔的观众场地。自从杂剧出现之后,戏楼跟戏曲之间,有一个互相适应、互相磨合的过程。从沁河两岸古戏台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顶,有单檐歇山顶,还有重檐歇山顶,还有十字歇山顶。特别是金元戏台,作为建筑的一种遗存,古戏楼本身除了演戏之外,戏楼本身又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品,从装饰上,有雕梁画栋,琉璃、砖雕、木雕,还有石雕镶嵌的戏楼。再有一个,就是它的楹联,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干军。”四个龙套,一个主将,舞台上转一个圈从长安一下就北上进入了胡儿小国。楹联表现虚拟的虚拟性,从它本身的含义上,更是涉及了:舞台小社会,社会大舞台。到宋金元时期,从“惟有露台阙焉”“既有舞基,自来不曾兴盖”等神庙碑文所记来看,露台或舞亭已经成为当时许多神庙必备的建筑之一。舞台在不断扩建中一点一点消失,消失在人的欲望扩大下。

舞台最活跃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种时来祷告许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顺利,秋祭时杀猪献五谷请戏班子唱大戏。是村庄对自然敬畏的象征,为酬神而建。神庙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间叫正殿,正殿代表着一个礼的概念。要在那儿举行仪式,对面的戏台,则代表着乐的概念,古老的礼乐,礼以兴之,乐以成之。礼乐不是一种技艺,不是任何训练,是一切,是一个人从生到死与自己相关苦难的敬畏。

眼下,我们还需要敬畏什么?!敬畏,这是人体肺腑最健康的拥有,缺失在了浮躁狂妄散乱之下。许多美好被遗弃被当作历史垃圾。这些历史垃圾成为戏剧财富,成为萧何月下追韩信,成为徐策跑城,成为霸王别姬,成为杨门女将,成为贵妃醉酒,成为王宝钏守寒窑,成为岁月的灰烬,世界不再是奔跑速度而是一种慢下来的享受。

选自《美文》201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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