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骚,秋风落叶之离骚也。
农人收获庄稼之后,秋风鼓动,大地便开始收获落叶,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一层又一层。城里扫落叶时,山上,林中,荒野的落叶要幸运得多,它们随风起舞,若浮若沉,千种斑斓,万般姿态,然后优雅地飘落。等待着雨雪,从容朽腐。我曾追随大江南北、西部荒野的秋风落叶,至冬日,感觉着季节更替,死而复生的神奇美妙。
叶落悲秋,叶何以落?人何必悲?
冬日,万木萧疏之后,真个是风景不再,光阴凄凉吗?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季节。对于所有的落叶林来说,尽管林地的封冻要稍晚于农田,却更适合于保留积雪,在中国北方的大小兴安岭,积雪如几尺厚的白色毯子覆盖了林下的一切,除了风声便是寂静。有最后的树叶飘零,落在雪地上,黄叶似金,红叶如火。
这是一个忙着落叶、忙着凋零、忙着死去、忙着再生的季节。当秋风凉意渐浓、冬日在望时,树木便自行关闭了它巨大、细密的供水系统,得不到水分供应的叶片开始枯黄、飘零,落叶之来由也。作为母体的树之所以舍弃为它带来风姿绰约的叶子,是为了维持那些伏藏在树根、树干和树枝细胞中的水分,然后休眠。我们看见的冬日凋零的树,是睡眠的树,是站立着做梦的树,是落叶簇拥的树。森林中的落叶如同森林土壤中的微生物一样不可胜数,有外国森林学家估算,在0.4公顷即一英亩的林地上,落叶约达一千万片之多。所有的落叶不可能再回到树枝上,但,在它们飘落之前,原来的叶柄基部相连处,一个新芽已经生成。对于树木而言,我们通常说的春芽其实是冬芽,冬是春的孕育者。回想落叶,它的飘零意味着双重别离:脱落母体,一别也;辞离新芽,又别也;其于风中旋舞,不舍也;偶发鸣声,若骚歌也。
生离死别,非止人间。然草木以其柔弱,却能驰骋生灭,秋则藏,冬则生,春夏而荣,如是往复,原始返终,悲也喜也,悲喜如常也。
对于树木而言,通常情况下一叶落即意味着一芽生,四时更替,落落无尽,生生不息。一株合抱粗的大树有几百万个冬芽,伴随着人及万类万物从严寒而向绚丽。只要有树就可以看见这包孕春天的芽,柳树的芽细小之极,星星点点不为人知,玉兰树宽厚的叶子似乎脱落得更早、更彻底,但那毛茸茸的冬芽却格外醒目。每一种树的冬芽各有特色,每一个冬芽都是一个真正完美的雏型,包含一切——新枝新叶或花的全部生命要素,一群具有迅速分裂能力的细胞,一组严密地包裹胚叶的鳞片。这些鳞片里面,是柔嫩的胚叶,极其紧密,或卷而叠之,或折而叠之,美妙、精巧之极,除了造物,孰能为之?待春风又回,阳气上升,所有这些冬芽便完美无缺地开放、舒张,成为青枝绿叶,是时也,生命时速加快,冬眠者醒来,南下者北归,走兽巡游,鸣声争斗,花叶繁忙,虫事繁忙。曰春,曰夏,又骚,又动。
木棉与玉兰会先开花,金杯银盏似的花,张开,显露着植物性器官的芬芳艳丽,然后生长叶子。这使我想到在秋深落叶时节,阔厚的玉兰树叶因何先行飘落,也就是说为了明春的花朵,玉兰的冬芽孕育得更早,比起柳芽之细小,可谓大壮也,并非所有的阔叶树都是争先落叶的,在城市园林中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在枯黄以后仍然不舍枝头,一棵成年梧桐树的巨形树冠上,青黄并存,斑驳相间,有大群的麻雀栖居,“啾啾”于冬初,静候着早春。
每一片落叶都是飞动的启示。
每一棵树木都是挺立的神圣。
秋天,我去辽宁本溪的红叶沟,满山遍野的红叶和黄叶,铺出了一条厚达尺许的落叶小道,阳光从林子间照射其上,那金色,那红色,那半红半青色闪烁跃动美不胜收,令我却步。有当地艺校的孩子们在写生,我便看这些男孩女孩画山、画树、画一片落叶,除了山风携最后的落叶飘然而至,红叶沟静极,只有画笔的勾勒,心灵和手的移动,在方寸之间,我看见了大地落叶在孩子们的笔下,是如何成为作品的。或可说在红叶沟的美与作品美之间,那凋零的树,那即将朽腐的叶,那枯山瘦水,告诉我“美是显现真理的一种方式”(海德格尔)是骚动之后的坦然、宁静、简洁。
我从本溪又一次赶往新疆塔里木河胡杨林,在33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胡杨是不可思议的惟一高大乔木。胡杨林散落在塔里木河两岸,也有零星的甚至独株胡杨耸立在大漠深处。秋冬时节,塔克拉玛干沙漠较之春夏相对平静,大部分时间,风蛰伏在乌兹别里山口,蒙古高原,胡杨林中厚厚的落叶层还在继续变得深厚,胡杨叶大小形状不一,一棵树上同时长着杨树和柳树叶子,胡杨的古名叫胡桐,也称异叶杨。胡杨树顶端飘落的是宽阔的掌形大叶,这使我惊讶的大叶子,是努力接近太阳的叶子,它们有使命:最大限度地进行光合作用,制造生命的能量,以维持这一棵高达30米的大树的生存。树顶以下,叶子便成为细小的条形叶,且有角质如一层蜡包裹着,为使水分的蒸发减至最少。
金色胡杨林啊,金色落叶层。不知道塔克拉玛干大漠中,今年是否有雪?不知道一年一度的洪水会不会如期而至?
胡杨雌雄异株,胸径可达1.5米,树皮呈灰褐色、铁灰色。因为风沙经年累月的打磨,其树干浑身伤疤累累相叠,布满不规则的纵裂沟纹。有的树心已经朽腐,可见一个黑色大洞。落叶之后,胡杨赤条条无遮蔽地兀立于大漠,有铁干虬枝伸出,伸出苍凉也伸出傲然,把苍凉和傲然一起伸向远方。
远方何方?有水一方。
有幸得见胡杨花的人是幸运的。雄蕊与雌蕊的花粉、花柱均为紫红色。胡杨的花期很短,风,这时候特别需要有风,哪怕是不大的风,胡杨雄树的花粉随风飞扬,寻找另外一棵开花的雌性胡杨。当种子挂满枝头时,胡杨耐心而又焦虑,它在等待,虽说等待总是美好的,可是又有谁能体会洪水到来之前的焦灼?胡杨的种子找到了水,就有了生存壮大的机会,所有沙生植物为了哪怕一线生机,都会奢侈地生出更多种子,胡杨犹甚。一株雌性胡杨孕育了数以亿计的种子,而每一粒种子的重量,则为万分之一克,种子身上长满白色绒毛,在空中可以助飞,落地后则抓住稍带潮湿的土地,它要生根,它要长成一棵新的胡杨。能得此机会的胡杨种子寥寥无几,更多的在热风中死亡,埋没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这里的年降水量不足30毫米,年蒸发量超过3000毫米,干旱是永恒的主题,水是永恒的梦想。
夏日,塔里木盆地周边山上冰川融化,成为河流,洪水的来到,是胡杨种子惟一的生机。沙漠无河床,塔里木河像脱缰的野马河,但为什么不能说,这一条新疆的母亲河正在寻找新疆绿洲不可或缺的胡杨的种子呢?当种子飘落河水,等待已久将要干枯的种子6秒钟之内便吸饱了水,趁水温升高时迅即发芽,它的绒毛仍然在帮助它游到岸边沙滩,然后以一粒种子吸饱水以后的全部能量扎根。洪峰过后的河流岸边会有泥沙淤积,很多沙生植物的种子已经集积于此,在这悄无声息、鲜为人知的集结中,胡杨也找到了自己的摇篮。
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夏日的风啊,有沙子也有太多胡杨的种子,在寻觅,在游荡。我曾呼吸在夏日之塔里木河畔,胡杨的种子也从此流淌在血液中,当秋风又起,无论我行走何方,心里都会流溢金黄,那是我时时可以触摸的金色胡杨的风景,那些已经飘落、将要飘落的叶子,又在我心中飞旋,发出鸣声:水!水!水啊水!
叶骚,大漠荒野之呼告也。
选自《文艺报》2013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