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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地和棉花地 毕飞宇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2-02 15:16:31 | 字数:3410

麦地

在我的老家那一带,麦地有它的秘密,那就是墒沟。

麦地的秘密来自于麦苗的秘密。麦苗需要水.它离不开水。可麦苗也怕水,尤其在麦苗

抽穗之后。抽穗之后,土壤里的水过多,会导致麦苗的病灾与虫害,严重的时候甚至可以让

麦苗的根项瞒烂。

这里就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我们老家的气候了。我的老家兴化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

这里的气候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湿润是一个不坏的东西,水多嘛。但湿润也有湿润的麻烦,在麦子的成熟阶段,我的老家雨水远远超出了麦子的需要。

不要以为地里头长庄稼是一个“纯天然”的事情,不是。任何一个植物的种类,只要它

以“庄稼”的各义生长在大地上,它们的生命

里就一定包含着庄稼人惊天的大智慧。

就说我的老家,我的老家并不是麦子天堂,尤其是小麦。想想吧,麦子成熟了,季风却送来了过量的雨水。你能让老天爷不下雨么?不能。娘嫁人的时候老天爷都可以下雨,麦子抽穗了它就不下雨了?

在农业的内部,一定包含着庄稼人与上天的对话。农业是人与上天对话的结果,农民习

惯于妥协,因为农业就是农民对上天的妥协。这妥协是伟大的,它的内部蕴含着农民旺盛的

存在欲望,它呈现出来的是勃发的能动性。

在气候面前,我们老家的农民做出了正确的反应——在麦地里挖沟。这个沟就叫“墒沟”。

墒,《现代汉语词典》是这么解释的:土壤适合种子发芽和作物生长的湿度。不要小看了田垄与田垄之间的那条小沟,它们可不是让你在飞机上看风景的,就因为它们,土壤的湿度“合适”了,尤其在多雨的时候。

水有极强的渗透性。因为墒沟的存在,土壤的“墒”就可以自行调配了:雨太多,好,

多出来的水渗进墒沟,淌出去了;天太旱了,反过来,沿着墒沟灌溉,水自己就能“滋”进

麦地。庄稼人对土性和水性都是了解的,和了解亲人的脾性也差不多。都是顺毛驴,得顺着,

哄着。它是要惯的。

在大地所有的形态里,我最喜欢的要数麦地。麦子的生长有一个特点,它隔年,冬天播

种,第二年的夏天收割。必须承认,在春节之前,麦地没什么可看的。那时的麦苗还没有长起来,它们稀稀疏疏,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它们渴望的是一场雪,最好是大雪。腊月里什么最冷?雪?不是,是峭厉的、尖叫的风。一场大雪来了,它是厚实的、新弹的棉被。棉被挡住了风,麦苗正好住被窝里头蒙头冬眠。第二年的开春.用了一个冬天的棉被自行融化了,一边融化,一遍灌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冬雪就是那个白色的“落红”,今天化一点,灌溉一点,明天再化一点,再灌一点。什幺叫“细水长流”?什么叫“润物细无声”?这才是。对冬麦来说,积雪的消融永远是一个极为慈祥的行为。“瑞雪兆丰年”这句话可不是自说的。“丰年”不敢说,如果真的有一场“瑞雪”,麦子基

本上可以得到一个像样的收成,这个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开春之后也可能下大雪。我的儿子望着摩天大楼四周的雪花,学着农民的样子,说,“瑞

雪兆丰年”哪。唉,小东西可爱得很呢。可是他不懂啊。说腊月里的积雪暖和,那是相对于

冬天的风,到了春风里头,雪花却太冷了。麦苗正要返青,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冻?还有一点

也很重要,春雪对躲在泥土里窝冬的害虫是一个好消息,它们得到了积雪的保护,繁殖能力

将变得惊人——春雪之年通常伴随着虫灾,原因就在这里。所以,倒春寒的雪不再是“瑞雪”,

它们带来的也不可能是“丰年”。

麦子的返青是动人的。如果你亲眼看见过麦子返青,你一定会懂得什么叫“春意盎然”。盎然啊,盎然。大地突然变了,充满了正面的能量,像凌晨的小鸡鸡,勃勃的,土地仿佛要裂开来。麦苗们依然悄无声息——植物的生长又不是放鞭炮,哪能一下子就蹦到天上去。可是,你可以看到一种“势”,叫“长势”。势如破竹的“势”,势大力沉的“势”。喜人了。叶子乌青乌青的,那是营养良好的征候,它们的腰杆子挺了起来,像起跑线上肌肉颤动的健将,都“各就各位”了,就差一声枪响。

我们不该忘记,春天不只是麦子返青,还有万物的复苏。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在麦地里呈

现出来了。甚至杂草。甚至飞鸟。“春意”是立体的,全方位的。青紫色的河水暖和了,开始有气味,那是从河味的深处拱出来的,带着淤泥腐朽的气息、。大地的上空有了鸟鸣,它们在求偶,它们的呜叫急切而又嘹亮。最迷人的当然是大地上的气味。在这里我要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没有气味的东西夹杂在一起,气味就出现了。阳光没有气味,土地没有气味,河水没有气味,麦苗没有气味。可是,阳光、河水、泥土和麦苗组合在一起,它们的气味诱人了。这气味是如此的浩大,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最后我还想做一点补充,水稻是南方大地的儿子,麦子则是南方大地俏丽的儿媳妇。不

把墒沟挖好了人家是不肯来的。人家是嫁过来的。因为宠爱,麦子成了我们南方大地上最骄

傲的新娘。她嚣张啊,她有恃无恐。看看她的模样吧,浑身都是芒,闪闪的。那是人家应有

的气焰,那是人家当然的风华。麦。大麦。小麦。圆麦。还有荞麦。喊喊她们吧,多好听的名字啊。

棉花地

我想先说“花”,在这里,“花”这个概念无比重要。

棉花的“花”是粉色的,花谢了之后开始结果。棉花的果子很像桃子,所以棉花的果子也叫棉桃。棉桃的水分极为充足,很硬。在棉桃还处在果肉状态的时候,棉桃可以吃,有些甜,却远远说不上好吃。

棉花的叶子大概是所有叶子里最有趣的了。在它的背面,也就是梗子上头,有一个红色的小点子。这个小点子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像嘴唇。我们就把这个红色的部分叫做“棉叶的嘴”——只要用指甲掐一掐,嘴里就会流出红色的液汁,像出血。实在闲得无聊了,我们会躲在棉花地里,一张一张掐棉叶的嘴。在我的童年与少年,因为过于贫穷的缘故,嘴,这个吃货,始终带有负面的含义,它是贬义的。我对嘴有了全新的认识已经是青春期了——这个你一定懂的。

棉花一旦成熟,它的棉桃就会张开来,这时的棉花其实已经死了。死了的棉花最后不要碰它,得让它继续留在地里,给太阳晒。在这里我必须说一句,棉桃内部那个开放的、白色的东西不是“花”,是果实。太阳一晒,果实纤维化了;纤维一干,就变得蓬松、雪白,我们通常把这个不是“花”的东西叫做棉花。

棉花的一生是落寞的,几乎没有人去关心它。我们关心麦子——可以吃上新面;我们关心水稻——可以吃上新米。每年的秋收之前,如果我们过于调皮,做出了一些危险的事情,大人们总要这样告诫我们:“不要和新米过不去啊。”意思很明确的,要死也要先吃一顿新米。

棉花和棉花地有什么好说的呢?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事实上,乡下长大的孩子说得

最多的恰恰是棉花——拾棉花几平是一件不费体力的活计,把二个指头撮合在一处,再轻轻

地一拽,棉花就这么给“拾”起来了。壮劳力哪里能干这个?太屈料了。那就让孩了们去吧。

这一去麻烦了,最笨的同学也能知道结果,回来之后要写作文的,《拾棉花》。

不用说,这样的作文干篇一律,除了让人

厌倦,没有任何意义。我曾经做过一件无聊的事情,把全班同学的作文本拿过来,一篇一篇

地看。这一看笑死我了,所有的作文都是以回家作为结尾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我们唱着歌儿回家去了”,“我们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我们手拉着手回家去了”——拾棉花不是别的,就是为了回家。

突然想起来了,我在这里还想说一说第一人称单数,“我”。这个词是危险的。在我们练

习作文的时候,我们只用“我们”,绝不轻易使用“我”——什么时候使用“我”呢?写检讨书、做口头检查的时候,一旦你使用了“我们”,老师一定会当即打断你的话,告诉你:“检讨你自己,说‘我’,不要‘我们’、‘我们’的。”

长此以往,和“嘴”一样,“我”这个字在我的记忆里同样含有贬义的成分,它狭隘、自私、卑怯、寡不敌众,还经常和“错误”联系在一起。“我”时刻孤立着,急需一个“们”,换句话说,正如老师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要把自己“放到集体里去”,这才有力量,这才能长久。

语言是文化,语言是历史,没错的。不用说别的,仅仅考察一下“我”与“我们”的微

妙关系,我们也可以轻易地得出一个结沦:“文革”的文化是拉帮结派的文化,它是反个人的,反自我的。它极度地不安,自卑、懦弱。每一个“我”都是一滴水,离不开“汪洋大海”一般的“我们”。“我”一旦离开了“我们”,必然是灭顶之灾。在“文革”期间,“我”是恐怖的,即使是拾完了棉花,回家去,你也必须以“我们”的姿态高高兴兴地,或者说,蹦蹦跳跳地“回家”。

我和我的老师都没有发现一个常识错误,“我们”其实是没法回家的,回家的只能是“我”。

选自《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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