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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观水濯锦桥

作者:祝熹 | 发布时间:2016-06-13 16:45:48 | 字数:4291

两条溪水从建阳县城穿过,汇集之后,缓缓向南流去。建阳县城被流水自然划分成三片疆界:县坊里、童游里、三桂里。

连接县坊与童游里的桥是濯锦北桥;连接县坊与三桂里的桥是濯锦南桥。

五岁那年,宋慈常常去濯锦北桥看水,他对建阳的认识是从濯锦北桥开始的。

淳熙十三年(1186年),童游里,宋慈出生,父亲宋巩,家庭小康。

童游里在建阳县治的东面,濯锦北桥横卧在县坊里与童游里的溪面上。这座桥,是绍兴年间宋慈的祖先宋翔重建的,桥上楹柱相连,覆盖着亭屋,一共十八间,八十七楹。

宋慈的娘曾说,童游里以前叫同由里,濯锦北桥重建落成的那天,天空的云白白的,北溪的水绿绿的,濯锦北桥突然降下七个采药仙童,他们悠游顾盼,衣裾随风,笑声朗朗。人们不知仙童从哪里来,也不知他们要到哪里去,正疑惑间,众目睽睽下,仙童缓缓飞升起来,像白云一样飘逸,落到北面那座山峰的碧绿中去,就像是收了羽翼的白鹭。那之后,仙童嬉戏游玩的同由里就叫童游里了,濯锦北桥就也称童游桥了,那座仙童降落的青山呢,便唤做童子山。

桥头连接着童游街,这条街将童游分割成两部分:北面是上坊,南面是下坊。上坊紧靠桥头的是起春巷,起春巷的北尽头建有一座起春庵,每年春归,官佐便前往起春庵迎接春神。

从童游过桥往南走,便是县坊的驻节门。

站在濯锦北桥上北望,一派碧绿的流水从武夷山的分水岭逶迤而来,这是建阳的北溪,童游就是北溪水裹挟着沙土长期冲刷沉积出的一块肥沃 “平原”。

站在濯锦北桥上南望,另一条溪流从西往东流来:唐石里潺潺的溪水汇成了建阳的西溪,西溪之上横卧着连接县坊里和三桂里的濯锦南桥。许多年以后,宋朝灭亡,谢枋得就在濯锦南桥卜卦。走过濯锦南桥,就到了三桂里,水南街由东向西横穿三桂里,街中立着一个驿站,是建溪驿。当时,县坊西边的楮子林还没有凿开通道,没有道路可以通行,从县坊去三桂里的考亭要先过濯锦南桥,再穿过水南街,西行,折过瀛州桥后再抵达考亭。

童游的南面,有一山横行突出山势峥嵘,人称横山。横山的高峰叫妙高峰,宋慈中进士的前一年,朱熹的弟子兼女婿黄干在山上建龟峰精舍(后改名环峰精舍);建阳的北溪与西溪相汇在妙高峰下,双溪交汇的水浒不远处,就是县学。

好山好水好地方,生在小康之家的宋慈童年生活就像童话。

绍熙二年(1191年),童话生活戛然而止。

那年春天才收尾,娘的病越发重了。那个下午,南风习习,阳光灿烂,娘吃力的穿上鞋,被下人半掺半扶着坐上了轿子,娘一边轻轻地移到轿上慢慢坐稳一边轻声地对宋慈说:慈儿,指实掌虚,腕平掌竖,记下了,心正笔则正,你今天的横画欹斜不正,须中正平和才好。宋慈点点头说:娘,我记下了。然后跟着轿子到门外,娘坚持掀开轿帘,看着宋慈,摇了摇手,止住了宋慈继续跟着轿子的脚步。宋慈立在门前,看着轿子消失在庙巷的弯处。

宋慈不关心“中正平和”,他关心他的娘,他心里悬悬的。不太久,轿子抬回来了。轿子还没能抬过濯锦北桥。宋慈怔怔的看着轿帘掀起,母亲歪在轿上,再着看轿下,一滴滴的尿液顺着母亲的裤角滴下来。母亲两天都没能尿下来,现在,解脱了。她活着时尿不出来,她尿出来时已经死了。

宋慈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叫他慈儿了,他的泪水溢出眼角,流过脸颊,渐积成滴,吧嗒地落下去。

母亲被移放到灵床上安置停当后,父亲宋巩走过来,蹲在宋慈身边说:慈儿,你娘死了!宋慈哀伤地看着宋巩,问:爹,人总是要死的?宋巩说:是。

短暂平静的童年结束了,后来,宋慈回想往事,那段童话般的童年被不断强化,然后,就是漫长的没有童年。

娘死后的那段时间,小小的宋慈会一个人到桥头去,桥上亭子中间的两楹建着一个供台,供奉着华光大帝,初夏的轻风一阵又一阵的吹过来。他对着华光帝默默祈祷,保祐母亲在地下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像他之前的童年一样。他几乎每天都会去看水。有时,会沿着童游北溪边上的柳堤一直走。有时,会走出童游街,到北溪上的濯锦北桥桥头,默然发呆。

一天,他静静看水的时候,见到起春巷口来了许多役吏,他们来清扫整理一座旧屋。几天后,屋宇洁净焕然一新,起春巷更加热闹起来,读书人不断来来往往。宋慈听父亲说,一位叫朱熹的大学者从漳州回来暂居那里。很多拜访朱熹的人都称他为朱夫子,父亲也去过,父亲和朱夫子有聊过那位叫宋翔的祖先。宋巩说,他是与那位也在庙巷住的吴和中先生稚,及一位考亭居住的刘叔通先生淮三人一起去的。宋慈不知道,以后的岁月里,这来往人流中的吴稚和刘淮将成为他的老师和尊长,宋慈将和他们发生许多的连结。

绍熙二年(1091年)之后的那段时间,是建阳文化史绚丽夺目的时期。建阳号称“七贤过化之乡”,七贤中,除了熊禾生于宋末,迟于宋慈的时代,另外“六贤”的活动时间,都与宋慈童年的光阴形成交集。宋慈浸泡在建阳文化史黄金时代的蜜罐里。

朱熹来建阳是为了兑现一句话。

宣和五年(1123年),朱熹的父亲朱松从政和赴尤溪任县尉,途经建阳考亭,见此地水光潋艳山色旖旎,朱松沉醉说:“考亭溪山清邃,它年可以卜居。”这愿望最后成了无法兑现的梦想,往来仕宦的朱松终究没能卜居考亭。六十八年后,朱熹来了,他来兑现这句话了。朱熹从漳州回到建阳在濯锦北桥桥头住下后,马上到考亭买了户人家的旧宅进行修缮,又先在旧屋搭架一座小阁楼,作为藏书、读书的所在。

朱熹来建阳也是为了完成一件事。

就在这年正月,39 岁的朱塾病逝于金华。18年前, 21 岁的朱塾接受父命,前往浙江婺州拜吕祖谦为师,吕祖谦把朱塾安排在潘叔度家中宿食。潘叔度的弟弟潘叔昌与朱熹有旧缘,他曾在淳熙二年(1175年)的四月,同吕祖谦到武夷拜访朱熹,那次,吕祖谦与朱熹还在寒泉精舍编了一本《近思录》的书,之后,几人一同赴鹅湖之会。到了婺州的朱塾与潘叔昌一起学习,并娶了潘叔度的女儿为妻。然而,18年后,朱塾突然去世。老年丧子——人生苦痛啊!年老的朱熹一面在考亭修建新居,一面与他的高足蔡元定为朱塾寻找阴宅,七月,朱熹和蔡元定到了莒口大同山(今社州大金山)的山北,寻得一处气势不凡的风水宝地,山北麓又是天湖,于是,决定将朱塾的遗骸从婺州移葬此处。

绍熙三年(1192年)六月,考亭居室修缮完工;十一月,朱塾葬于大同山。

朱熹完成了两个心愿,但这些事宋慈当时不太明白,他还小,记着的都是去濯锦桥上看水的零星小事,而且,他也还得读读书,读书的时候,他呆在家里的东轩阁,读累了走出来,望着檐上行走的双雀,再远望瓦蓝的天空,想起母亲,宋慈的眼泪就缓缓流下来。从小母亲就一直看管教育他,母亲去世后,父亲一时也没太上心管教他。那天,宋慈走出东轩到了后园,在后面看桔花的父亲转身见了他,招手叫他过去,满园洁白的桔花点缀着碧绿的叶片,浓郁的花香像北溪的春水荡漾飘来,泛滥得满园都是。围墙的墙角被春光装扮得琳琅满目浓绿如许,爬着薜荔,长着扛板归、香附子、覆盆子、悬钩子……悬钩子的季节已经结束,覆盆子还零星闪耀着几粒。宋慈摘了几粒覆盆子往嘴里塞,又瞥见旁侧长着两株茁壮紫红色茎的植物,在父亲转身回屋时,宋慈问了一句:爹,这长得像菜的,是什么呢?读圣贤书的宋巩竟一时答不上来,只知道这植物的根像人参像萝卜,民间叫“野人参”或“山萝卜”,他就随口扔下一句:“野人参”。又提醒一句:“你的课业还差两页字吧?”随后,转身回房去。宋慈蹲下身,使劲将野人参拔出来,果然,那稚嫩的白根看上去很像人参。野人参上粘着些黄泥,他抹去泥,将野人参慢慢的嚼了几口,涩涩的,有点麻口,不好吃。

当宋慈再去墙角寻覆盆子时,他的胃突然一阵搅动,一股热流涌起,“呃”的一声,胃里东西喷涌而出,才喘息一口气,又“呃”的一声再吐了一次,眼角也随之溢出两滴泪,鼻涕也跟着流了出来。宋慈擤擤鼻涕,抹抹眼角,往屋里走,又涌起呕吐的冲动,蹲下身,再次吐了起来。宋巩闻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同在庙巷居住的吴稚。

童游的吴姓可追溯至唐末乾祐年间(948-950年)的吴高,其六世祖又为吴宣,吴高的三子吴三公后来迁居建阳,为建阳吴氏始祖。

宋巩与吴稚大惊,宋巩问:怎么了?宋慈指指后园,宋巩拍着宋慈的背缓解他的喘息,吴雉往后园奔去。不久,取了一枝“野人参”来,野人参根茎上面被啃啮的痕迹隐约可见。

宋巩问:吃了?

宋慈点点头。

吴稚说:这是商陆,有毒。

宋巩焦急的问:怎么办才好?

吴稚说:先服鸡蛋清。

宋巩慌忙叫下人拿四个鸡蛋打出蛋清让宋慈服下。一边,吴稚也指挥人找来防风、甘草、桂皮,说:煎汤内服。

服汤后一个时辰,宋慈状态渐渐恢复,只是乏力。

宋巩让宋慈躺着休息,一边说:都是我不好,说什么“野人参”!

吴稚笑了笑说:吃得不多,没事。

又说:商陆是《神农本草经》的称法,《易经》称为苋陆。

宋巩说:看那残根,才嚼两三口的。

吴稚说:宋慈的症状是最轻微的症状,如果继续吃,便是眩晕,头痛,言语不清,胡言乱语,抽搐……

如此毒?

它的毒性被医家利用于治疗恶疮、肿毒、疮癣、蛊毒,也用来杀虫,治五尸注痛,还可以杀人。

会死人?

当然,还有人用于堕胎。

宋慈缓缓的问了一句:为何要吃蛋清?

吴稚说:保护胃。

接着又上前摸摸宋慈的脸,说:休息一宿,明天就会好的。

这位博学的吴稚两年后成了宋慈的老师。

第二天,宋巩再去后园,宋慈已把所有的商陆拔掉了,宋巩问为什么,宋慈说除恶务尽,宋巩说是你吃它它可没错噢,宋慈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

“吃野人参”事件后,宋巩就带着儿子一起读书,他参加过一次科考,名落孙山。他准备再战。他读经的时候,儿子就在一边识字,展眼就过了一年。

宋巩通过了解试,赴临安之前,他把儿子带到霄峰精舍。

霄峰精舍建在雒田里昌茂坊的霄峰山下。

昌茂坊商业繁华,水陆舟车;霄峰山清雅幽谧,云影天光。

精舍离山水很近,也离市声很近。

去霄峰精舍的前一个晚上,宋巩将宋慈叫到跟前,对他说:慈儿,用心读书,就可以衣食无忧位列显贵跻身庙堂。

宋慈看着父亲没说话,他不知道父亲要继续说什么。

宋巩又说:但并不是说,没有功名的读书人,街头买卖的商贩,甚至昌茂坊的百姓,就低人一等,道德低下;更不能以为他们身份卑贱。要知道,一个人的出人头地,是大家共同的努力,不是一个人的努力。

宋慈抿抿嘴,似懂非懂。

宋巩取出一本书,翻开,读道:“自吾祖宗来积德百余年而始发于吾;得至大官,若独享富贵而不恤宗族,异日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亦何以入家庙乎?”

然后问宋慈:知道谁说的?

宋慈摇摇头,宋巩说:范文正公。

宋慈点点头,又反问道:位列高官,是因为祖宗积德?

宋巩说:祖宗累代的积德给了你秉性,家族互相的资助给了你后盾,先生倾心的相教给了你学识,农人辛勤的耕作给了你衣食,同窗质疑的问难使你深思,玩伴之间的嬉戏却让你放松……你去了霄峰精舍,会有先生、玩伴、同宗,还会遇到农人、渔夫、商贾、香客。

宋巩突然就停住没往下说了。

宋慈也没说话,好一会,他抬起头,看了看爹,说:爹,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