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1984年,我在南京清凉山公园举办个人画展。清凉山公园内的半亩园是画史上“金陵八家”之首龚半千的故居。龚半千是我平生向往的画家,他在明末清初强手如林的画家队伍中独树一帜,一方面他在实践中总结了古人山水画的优秀传统,另一方面则提出了有创新与发展的系统山水画论,虽然他没有石涛八大那么有名,但是他在中国近代绘画的影响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特别是龚半千影响了黄宾虹,黄宾虹又影响了当代的许多画家,几乎可以说,当代二十世纪的山水画家没有人不受龚半千和黄宾虹的影响,所以当我在清凉山他的故居举办展览时感到非常兴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山上积满了雪,牡丹花只剩下黝黑黝黑的杆子突兀在一片白雪之间,花已经凋谢了,也没有叶子,天然而成的造型非常之美。那时我还年轻,沿着山门走上去,一步一步感觉崇高,同时也感觉比较荒凉,虽然今天清凉山公园是南京繁华地带,但在三四百年前龚半千居住的时候,确实是荒郊野地。就在我们在做展览之前,江西一个不大有名的画家黄秋园在这里办了展览,展出以后引起很大轰动,所以当我们接下去展览的时候,就借了黄秋园的光,很多人前来观看,同时我受到南京的邀请,在四牌楼公园参加南京文化艺术界跟南京人民共渡春节的活动。活动当天,南京很多知名画家来了,其中一个是林散之的公子叫林筱之。
林散之是我钦佩的书法家,他出生于1898年,是典型大器晚成的艺术家。1973年《人民中国》
杂志日文版第一期发表了林散之的一副书法作品毛主席诗词《清平乐?会昌》,得到极高评价,引起巨大反响,时年75岁的林散之书名初震;1984年5月,日本最富盛名的大书法家青山杉雨先生访华,专程拜访了林散之,当面提写“草圣遗法在此翁”条幅恭赠林老,从此林老被誉为“当代草圣”,名扬海内外。林老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不仅书法有着超凡境界,其画和诗同样有着非凡造诣。赵朴初先生赞他“散翁当代称三绝”,“老辣文章见霸才”;启功教授誉之“吴生画笔杜陵诗,纸上依稀两见之。”80年代当我到南京办画展的时候,林老80多岁,这个时期他的书法发已全面进入化境,被业界认为是林老书法艺术的顶峰,宁静、祥和,没有人间烟火味的超尘出世之感。
就在南京文化艺术界春节活动当天,林散之的儿子林筱之在现场写和他父亲一样的草书,我画了一副水仙花,他看了我的作品觉得很喜欢,提出用他的作品和我交换。因为我对林散之仰慕已久,我就说不要交换了,作品送给你,但是请你帮我一个忙,让我求见一下你的父亲。他有点为难,说他父亲不大见客,但是他想办法。第二天,林筱之给我一个回信,约定一个下午四点钟去他父亲家。这是即将展开五访林散之的第一访。
林散之的家紧靠南京一条大路上,那儿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是友谊商店。数十年前友谊商店是中国最好的商店,卖最好的商品,也卖古董字画。因为有这么一个著名的商店,和我同去的一个朋友叫吴连凯,我们两人很快就找到目标,那是友谊商店对面的一个僻静院子。这个院子紧闭着门,里面一栋两层小洋楼,院子非常奇怪,奇怪之处就在同一个院子门口居然有两个门房。因为院子里面住着两个大人物,一个钱松岩住在楼上,一个林散之住在楼下,他们两家的门房是互不通气的。在南京的画家据说个性都很强,所以你找谁不要找错,你找到钱松岩的门房他不给你通报你要找林散之,你要找到林散之门房他也不会给你通报你是要找钱松岩,所以林散之的儿子交代过我们,你要敲右边那个门房的门。那天下午我们是两点到的友谊商店,心里想老人家可能午睡还没起床,到了四点才前去敲门。门房回“林老还没起床”,于是我们就写了张纸条请门房通报,结果门房出来带了一张纸条给我们,上面写着三个字“明天来”,我们就知道林老的意思是要让我们第二天再登门拜访。
到了第二天,我们如期赴约,结果和第一天情况一模一样,又得了一张纸条,上面仍然只有三个字“明天来”。
第三次,门房把我们带进去了。林散之住的房子是是南京政府八十年代给著名画家安置的,两层洋楼,一个小小的花园,林散之住一楼,钱松嵒住二楼,二楼和一楼的楼梯不一样,一见就感觉是额外搭了一个楼梯。我们进到了林散之一楼的大厅,大厅兼书房,面积在五十平方之上,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相当讲究的红木桌子,桌子一侧是林老固定坐的一张腾椅,另一侧是同样讲究的两张红木凳子,四本书一字排开在桌上,分别是《江上老人诗集》《江上老人文选》《林散之诗文集》和《林散之书画集》,全是他自己的作品,像四部毛选一样放着,没有任何的文房四宝,再往周围望过去,宽大的墙上挂了八个屏条,八条屏均是黄宾虹的画,因为林散之是是黄宾虹的学生,就这样,我们坐了下来。
林老没有出现,四周非常寂静,院子开满鲜花,梅花的清香阵阵扑鼻而来。我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时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身上披一件长长的棉大衣,步履非常蹒跚,老人连一眼都没看我们,视若无物,摸索到藤椅上坐下,接着,他的女儿儿端了一脸盆水出来,老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吃药。我看见他缓缓的把手伸进棉大衣,手不断的在抖,当时我就想糟了,我们来得太晚了,接着看到林老从衣兜里抖出一个药丸来,接下来那个场景给我印象深刻,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面的英雄一样,他的头很光亮,比我还要光,眼睛一直闭着,突然他的眼睛睁了一了下,啊,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坐在他的对面,霎时他的眼睛射出非常亮的两道光!我感觉这个老人真的很厉害!当时他已经无法一只手将药放入嘴里,慢慢的用另一只手托一下,抖抖的把药吃下,接着就在脸盆里洗了手,稳坐在那。于是我就将在南京展览的请柬和报道给他,他的桌子很大,我从桌子的一侧将材料推到他面前,他眼睛半闭不闭,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他将材料推在一边,然后我就跟他说“我在清凉山做展览,非常希望得到您的指导。”
他立即回答“我耳聋听不见”,并从抽屉拿出一叠毛边纸和一把铅笔,笔谈。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耳朵基本听不见了,所以客人要以笔代舌,林老则以纸为耳。
我于是用铅笔把事情写在纸张上,他回写三个字“不出门。”
接下来这一段很精彩。
我想,他不出门怎么办呢?没话好讲了呀。他继续写“子从何来?”
我写“从福建来,来学习,办展览,寻师访友。”
“你在福建见过何人?”
这一问太厉害了,我终生难忘,我想了想写:“汀州伊秉绶,林桦,黄慎,还有上杭新罗山人,也算一人物,我在历史书上见过。”(核实提到的名字?)
“很通。”老人回答仅两个字。
紧接着,老人隔空抛过第二个问题:“你在南京见过何人?”
我想第一道题答对了,第二题就比较好答,我就答“在清凉山上举办南京历史展览,从王羲之顾恺之到今天(?),一直受人敬仰。”
他不回答,继续写:“伊书我很喜欢。”
他指的是福建著名画家伊秉绶,我顺便拍了一下他的马屁,“伊书名著一时,公书名重天下。”这位老头开口了,哈哈大笑,当时社会上有评价说他是中国当代草圣,他哈哈大笑,然后高兴了,于是问:“子欲何求?”
我答:“求书两字,我带了一点土产,龙眼和笋干,龙眼乃是能够长寿之物。”
他仍不回答,继续做了一件事,一张纸条又被再次拿出来,上面依旧三个字“明天来。”
我心暗想刚才写的这些纸条太好了,就拿了,但是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拿过来”,所有的纸条都被他没收回去,只剩下一张“明天来”,他太聪明了,我暗示同去的人拿照相机出来,他手一挡说“不许拍照,我怕光!”我们僵持了一会无话可说,于是拿了纸条告辞。
第二天上午拿着纸条去一趟,已经算是第四次登门了,没有见到。
等到下午四点多,按次数算的话这已经是五访林散之了,见到了老人,与上次不同的是,巨大红木桌子的一个角落已经摆好砚台、毛笔。
林老见到我,指着我,意思是把墨拿过去磨。我同去的朋友吴连凯很积极接过去要磨,林老说不要,他要我亲自磨。我磨啊磨,磨啊磨,自己算算已经磨下一万多下,我也是画了几十年画的人,那时候也近四十岁,我觉得墨已经很浓了,可是他觉得不行,拿起瓢又舀了一瓢水加进去,我就继续磨墨,大家都没讲话,他跟老僧入定一样,面无表情,直到我觉得快磨好的时候,他又舀了水加进去,算是完成磨墨这道工序了。接着,老人自己取出两张已经裁好的宣纸,接下去一幕真是了不起:当林老把毛笔一拿起来,霎时仿佛变了一个人,神奇的是手居然不抖了,纹丝不动,他在清水里蘸了一下,指着我要我在对面按着纸,然后他又将笔蘸了浓墨,平常大家可能是先蘸墨,林老不同,他是先蘸清水后蘸浓墨,写下三个字“勤有功”,接着写了我的名字,我那时没有提示他已经知道我名字,想必是送去的请柬他看过了。写好这幅字后,他又拿了他专用的纸,大约两尺半到三尺之间,继续写了首诗,指着我说,给你。这个时候他的女儿不肯,要收走,他就大声说:“千里而来啊,千里而来啊!”他的女儿就要林老也写一副诗给她,林老不写,她就把写好的诗收走了,放在房间一个堆在高处的棉被上,老人没有办法,爬不到棉被上,但是老人也很厉害,又拿了纸,并将他藏在枕头底下的印章拿在手上,重写了一首嘉定大佛寺即乐山大佛的诗,盖了章送给我,那时候我心里很感动。
说实话经历了刚才写字的一段尴尬,我们就想走了,但是林老不肯,在藤椅上坐定下来,我们也坐了下来。老人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下四个字:“老人寂寞”,我看见心里怦的一震,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他继续写 “他们不让我见客,不让我听电话”,他写纸条希望我们去看他。因为那个时期我参与过福建省政协接待80多岁美术大师刘海粟的活动,我知道可以邀请,然后我就说想办法专程把他接到福建走一走,他执笔写道 “90老人出门可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无法安慰。那天,我的心里很酸。
此后我们没有再见面。几年后的一个隆冬,林老去世了。后来知道,开追悼会的那天,老天流下了滂沱大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