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渊源,林容生是我的老师。83年那会儿,我还在上中学,林容生教的美术课。也许是刚从学校出来,他还不太懂得运用师道尊严的法门,只是表情里透着股热切的期待。十几岁的少年难免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常常使他面红耳赤,嗫嚅其言。这是他给我的印象,而老师的名讳倒忘了。
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他,记忆与眼前一重合,我赶忙行了礼。世上常有老师遇见有成就的学生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的,倒过来又何尝不如此。十几年过去,记忆中那个并不出众的美术老师已经是眼前的名画家了。
其实林容生还是那个林容生,小个子又讷于言的他走在人丛里不像是个艺术家。唯一的改变是气质上的,青年时缄默生涩,代之以现在的沉潜笃定。我籍由这层师生的因缘研究起他来,按照“画如其人”的途径,进入他的丹青世界。
不久前,《福建日报》要做他的专题,我到他左海湖畔的画室拜访。虽说是采访,他还是听的多,说的少。只是扯到三坊七巷的时候,他若有所思,说有老屋在那里,修一修还可以搬回去住。
三坊七巷是福州的古民居,街巷风貌迄今还完整保存。青瓦白墙间座落着林则徐、冰心的故居,著名的人物如严复、林抒、林徽因、大和尚圆明法师、围棋大师吴清源都与这里渊源极深,人才之盛可以说是“山阴道上,络绎不绝”。抗战前夕驻足福州的郁达夫谓之“优雅”。旅居在外的福州人言及家乡风物,三坊七巷是最有兴致的话题。那种感觉外人很难体味——既有地理意义上的故土情怀,又是人文世界里的精神家园。
童年的记忆每每给艺术家以创作的灵感,一块小时候吃过的玛德兰点心,在普鲁斯特笔下是《追忆逝水年华》的意识之源。那么三坊七巷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林容生是一种怎样的情结?我以为这是理解他的艺术及为人的关键。他有一个系列作品《家园》:粉墙、灰瓦、青石阶、斑驳的门洞和走廊、时隐时现的小巷、窗台上的盆花……熟悉福州的人依稀可辨出这是三坊七巷的韵致——没有飞檐斗拱的机巧,只是谦和自然的蕴藉。然而它给予我的触动不仅如此,林容生笔下的民居有着一种非人工的意味,仿佛是山水之间像草木一般生长出来,人居、自然在他的画面中如此和谐,以至于渴望搬进去住。
艺术的一种表达作用是使我们和这个世界谐调,并沉溺其中作为居所。林容生一再向我们描绘这个家园的种种景象:它既非亚当与夏娃的原始的伊甸,也不是陶渊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园,它可能是江南的水乡、福州的街巷、闽北的山居和闽西土楼的综合体。它不是世界的原样,而是我们期待它如此——一个善意温馨的人间居所,它不是抗议、讽刺,而是隐喻——一种优雅的方式——指向对生存环境的关切。
诚然,林容生笔下的家园是有地域性的,一种南方的气息弥漫其间。但这并不妨碍他走出福建一隅,成为全国性的画家。他由书道入画,再由写意山水至现代青绿,终于确立了自己的艺术语言与个人风格。但我认为风格于林容生来说不是首要的。艺术表达情感,林容生的成功在于将个人的家园情结,通过笔墨、色彩、技法、构成等诸般因素提炼为一种符号,达到普遍的感动。而这种感动不是直指人心的,就像三坊七巷一样,平和优雅,会心不远,以一种形式的美感。
还有一点必须留意,那就是林容生的散文。他说那只能算是画画之外的业余爱好。山川兴替,草木荣枯,每每被他敏感的诗心所捕捉,流露于笔端,一些精彩的篇什还被题镌于画面之上。因为不是职业的文章家,他的散文反而显出不同于作家散文的味道,比如“窗外的蕉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当一切都归于寂静的时候,我知道风已隐至山中。”于是我常常做这样的想像,在三坊七巷的木楼里坐着听风看云的林容生。
林容生生于“大跃进”之年,今年四十有二。其间求学、教书、结婚、生子,人生际遇平凡不足多述。子曰“四十不惑”,我以为很难。世相浮躁,光怪陆离,艺术界也难免为时风烟染,所以他这份沉潜的心境难得。如今三坊七巷周围也有了许多现代楼宇,因而它那沉静、优雅、平朴的韵致与情境愈显珍贵。我看林容生和他的画,也是如此。
黄河鸣
(原载《美术观察》2000/9)